神农架是北纬30度的自然奇观,也是陈应松的文学高地。新世纪以来,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产生了广泛的文学影响。他认为,“森林是人类最初也是最古老的乡愁”。但在现代社会,“谁愿意重返森林,被这种远古的乡愁折磨,成为孤兽?”他的长篇小说《森林沉默》,就是身体力行、以小说的方式对森林的一次“重返”。
在一般人眼中,森林是沉默的,它只是被观赏或被开发的对象。《森林沉默》的妙处在于设置了“玃”这样一个内部视角,赋予小说奇特的陌生化效果,让森林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勃勃生机。玃浑身长满红毛,面目似猴,夜晚栖息在树上,能识别所有的花草及其药效,懂人语,也懂兽语、鸟语和花语,宛如神农架传说中的野人和遍尝百草的神农氏的合体。这种亦人亦兽亦神的生命状态,可以在森林里获得全息的生命感觉,为小说带来极其自由的叙述方式。在他眼里,苔藓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努力生长,蕨在高大的树木之间以缠绕的姿势展示强大的能量,夜晚的白辛树是他安睡的港湾,食人的熊是他亲密的朋友,“万物与你为善,会告诉你所有的秘密”。在这里,生与死的界限是模糊的,月亮山精、石头山魈和各种动植物的精魂与所有生灵共处,共同构成咕噜山区神秘的生命场域,到处是生存的智慧、自然的光辉。对玃而言,“这是最好的生活”。
当然,这种“最好的生活”,并非只有岁月静好与浪漫诗意,反而处处是残缺的美和原始的力,自然法则下的生存充满了种种恐惧与酷烈。小说开头借用柳宗元《封建论》的题记“草木榛榛,鹿豕狉狉”,提醒我们“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这里草木丛生,野兽出没,是尚未开化的地方。因此,咕噜山区不仅仅是一个远离都市的空间,也是在时间上朝向过去的后撤,玃则是这种后撤的产物,这个一般人眼里的丑陋怪物,是森林里的神奇精灵,隐喻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古老传统,内蕴着现代社会里日益难得的纯粹与真实。
来自省城大学的女博士花仙子,以外来者的视角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后撤的伦理。咕噜山区是花仙子对现代都市文明失望后找到的栖居之地,是她地理和精神双重意义上的家园。她曾经追慕知识和爱情,却遭遇了背叛和欺骗。只身来到咕噜山区支教后,原本是以知识者的身份来帮助猴娃的,却反被猴娃启蒙,被森林治愈。那些神奇的生存技能和中草药知识,让花仙子重新认识了这片森林,在她眼中,祖父母和玃都是这里的遗民,他们与祖先留下的自然遗产融为一体,是最干净的世界。她爱上了这片森林里的草木、山川与河流,爱上猴娃,在最遥远的地方以最虔诚的“爱”重塑了最纯粹的自我。
然而,森林不可能与现代文明绝缘,小说中天音梁子机场的修建产生了大量生态隐患。的确,咕噜山区是玃的乐园,也是花仙子身体和灵魂的最后归处,但也充满了种种遗憾和悖论。陈应松说过,写作“是让你深刻地领受生命和精神的缺憾,而不是尽情挥霍生命的圆满”。
《森林沉默》以“我又种下一棵白辛树”结尾,这是玃新生活的开端,也隐喻着新一轮的重返。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和对古老家园的回归,是埋藏在作家心灵深处永远的冲动。精神还乡的强烈诉求让《森林沉默》成为一个寓言,小说里的世界固然是虚构的,但也正是这种不圆满,提醒我们不断反思人与自然、他人和自我的关系。
陈应松有自觉的长篇小说文体意识,他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野路子”。与奇崛的想象相适应,《森林沉默》创造了一种自由的文体形式。一是大量运用“闲笔”。在陈应松看来,“闲笔才是小说的华彩部分”,小说中随处可见大量动植物的描述,貌似闲笔,却以粗粝恣肆的姿态传递出森林的原生态和山野气息,以博物志的方式营构了另一种察看生活的方式。二是融入诗歌和散文。陈应松早年是诗人,后来写散文和小说,花仙子的“桦皮诗”、日记和信件,既从另一个视角揭示了小说主题,也营造出语言的新气象和文体的众声喧哗。三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混融。面对一个生与死、人与兽的界限极其模糊的世界,一般的现实主义笔法是很难深入的。小说前六章都以咕噜山区的风物为题,借助玃的超灵感觉,正好可以抵达森林的隐秘地带。最后一章“玃漫游奇境”,则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创造了天空中的永生之地,善与真是那里的通行证,邪恶与卑鄙都现出了原形,现代主义的形式中隐现的是现实主义的精神底色。(作者系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