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意大利科幻作家弗朗西斯科·沃尔索就有关科幻问题对谈之前,我对所谓“太阳朋克”的概念不甚了解,但在研读了几篇文章之后,我突然觉得太清楚不过了——这不过是当年自然主义的卷土重来。在貌似积极的绿色与阳光之间,释放出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
在正式讨论之前,我们需要认可一个不甚愉快的事实:当今的科技发展的确凶猛异常,即便是在恒定加速的情况下,这种速度都会飞升到令人晕眩,更何况在各个拐点处加速度本身还在激增。被裹挟于此番高速运动之中,很多人难免陷入极度恐慌——事实上近来有关人工智能的是非得失,又在无形中加剧了这种恐慌,使之几乎蔓延至全体人类的范畴。
面对无法回避的科技进步,历史上从来都会有人提出质疑,只不过当代社会尤甚而已。自20世纪60年代,就有不少人开始以一种超乎极端的方式殊死抵抗。也许是这种反抗过于激烈,因而在鼓噪喧嚣的大众狂欢之后迅速跌落边缘,无法真正撼动科技大厦分毫;而残余的相对平和者则归入主流,不再采取此前那种近乎反社会的策略。
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科技洪流依旧滚滚向前,照样给人们带来日益加剧的集体恐慌,而且程度还愈演愈烈。谈及“太阳朋克”者,往往喜欢类比“赛博朋克”——在面对高科技来势汹汹的澎湃浪潮时,那些技艺高超的电脑大牛们蜗居于高厦豪宅下的平民窟中,以一种“高科技低生活”的状态肆意嘲弄着严苛的科技体系。事实上赛博朋克选择的就是被迫“躺平”,显示出个体对于庞大系统的无力与无奈。这显然是一种消极对抗的态度,但这种阴郁而压抑的悲观预测总令人感到有几分遗憾。
太阳朋克,应该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与赛博朋克迥然不同,太阳朋克假朋克之名,却缺乏真正的朋克精神。他们试图以远遁的方式躲避现代文明,并希望找到一种解决问题的切实可行的方式,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去面对诸多变化。不同于此前对技术充满敌意的自然主义者,太阳朋克的“理论家”和“实践者”不再那么激烈地反对技术。他们声称,颠覆一个陈旧的不良系统十分容易,但更重要的是构建一种崭新的正确模式。同时,他们也不愿意以那种随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污的方式达成赛博朋克化的消解式平衡,他们需要的不是对抗也不是认怂,而是有限度的和解。在太阳朋克的种种宣言中,我们能够或多或少地读出他们的诉求:建立一个由有限技术支撑的社会系统,建立一个由可控技术维系的社会系统,或者说建立一个尚未被技术过度异化的社会系统。需要说明的是,之所以为上述两个身份标注引号,是因为目前尚未看到所谓太阳朋克的拥趸真有明确的理论著述与相关的实践活动。
无意在此罗列更多具体的细节性指征,毕竟太阳朋克所涉概念大多都是缺乏新意的老调重弹,究其源头还是将不经技术浸染的原始自然视为圭臬。简而言之,其中心意思无外乎是引导人们返璞归真重回小国寡民。其实这些理念我们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帕内拉的《太阳城》、莫尔的《乌托邦》以及培根的《新大西岛》中均可见端倪,从中国古代文化的桃花源中亦可得到呼应。只不过无数历史事实悲哀地证明,这种文青式的社会改造计划,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
其实,对太阳朋克相对脆弱的理论基础,大家都或多或少存在疑虑。科幻作家杨平曾质疑这种系统能否避免外界干扰,从而影响到其持续发展的可能与否。毕竟,只有靠外部世界的技术攻坚,才成就了太阳朋克村落内的岁月静好;所有的自然主义行为,都要依靠现代科技的维系才能真正实现对自然的融入。更进一步,我坚决认为根本无须指摘外界,单就太阳朋克村落本身,就不可能是一个得以自洽存续的体系。一个限制发展主张停滞的系统,必然是一个缺乏动力源泉的系统,因而必然是一个不可持续的系统。诚然,一个无限沉迷技术的社会,有可能游离开人类的掌控而脱缰;但一个只鼓励有限增长的社会,最终只能陷入一派死气沉沉。
缺少现代文明的支撑与保障,任何世外桃源都不过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科技带来的麻烦最好还是由科技自己来处理,任何跨领域的指手画脚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只会让混乱变得更加混乱。
再往前走一步,我甚至还有一个更为极端的观点:太阳朋克不过是自然主义者偃旗息鼓休养生息的暂时妥协而已。一旦获得机会,他们还会重新竖起昔日的猎猎之纛。
(作者系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